别自有人桃叶渡第六章
“呃，韩兄弟身体需要恢复，咱们先散了吧，散了。”
聪明的几位参军打着哈哈，领了已经傻眼了的同僚们退了出来。
已经有人心里揣测，以韩兄弟过人的谋略和一身武艺，至今没出督军府就职，难道是因为督军？众人不敢多想，一溜烟儿的都做鸟兽散。
子高并没在意外人的尴尬，只是红着耳朵把下巴搭在陈倩的后背上，这种被倒挂扛着身体并不舒服，可是他心里却觉得很开心。志学时经常练武到半夜才被亲授他武艺的大哥扛回寝室，这两年，他刀剑对抗马上箭弩已经青出于蓝，可大哥却开始刻意与自己保持肢体距离，再也没这么扛过他。
陈倩不忍发火碰及子高伤口，缓缓给他放下来，坐在榻边上把药递到他的嘴边，手握着拳强压着怒气缓了许久，再次开口，声音已经尽是沙哑：“子高，大哥不能，不能允许自己的任何一个亲人再亡命战火，包括你，不，尤其是你。”
子高低头喝药，温柔的眼眸垂下来，有些发白的粉唇轻咄着药碗，不说话。
“你明白吗？大哥不能允许你在战场上以性命与人相搏。”
子高依然沉默。
陈倩犹豫了，呼吸有些沉重，征战沙场建功立业、杀伐决断百战成名，正是子高这个年纪的少年们热血追求的，他不敢让子高离开他独自征战，可是这染血无情的战场，也正是他陈倩一步步把他拉进来的。
正是自己亲手把他从一名弱质少年培养成冷剑歃血搏命疆场的将才，现在，怎么才能让他护他周全？
终于，陈倩双手搭在子高的肩膀上低头看着他问道：“你知道，大哥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韩子高陷入了回忆。
自己的名字是陈倩给取的。
那年十六岁，于桃叶渡码头追上陈倩的部队，借由把自己捎带到吴兴去与他帐外的侍卫打赌，以惊人的膂力赢了赌局，这一幕吸引了陈倩出帐观战。然后自己却拒绝了给华皎做书记官、拒绝了在尚书令营中领兵入伍，也拒绝了为已经是长城国世子的陈昌公子伴读，唯独选择了给大哥做侍从。
至今他还清楚的记得那日等了半晌才听见大哥说：“那。。。你可以愿意跟随我？”
那一路的江南是破碎惨淡的，到处生灵涂炭白骨遍野满目苍夷，女人和孩童的啼哭声回荡在断壁残桓之中，烽烟四起的恐惧锁在每一个百姓的眉心，压碎了百姓们生活的勇气。这一切都刻在陈倩的心里，压在他紧缩的眉目间。
子高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厚重而隐约下沉的肩膀，暗自许诺一定要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分担他肩膀上的重担。
“蛮子，大哥给你取个名字吧。”
“好。”
在船行过一座已无一户人家幸存的村庄之后，大哥在送他的佩剑上刻了个字。
“大哥叫子华，你就叫子高，崇台之高，如何？”
“子高谢谢大哥。”子高一句话也没多问，欣然接受。
倒是次日陈昌公子缠着大哥盘问为何要给蛮子取名为子高？陈倩也只说那夜做了梦，梦中山间坠马，蛮子引马攀高，送他到了山顶，所以取名为高。以后很多人问起来，大哥也都是这般回答。
只有韩子高知道名字的真实含义。大哥那一整夜都没合眼，一直在读《易》，书简正在山风蛊，上九的卦辞为：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大哥取过自己的佩剑，认真的在上面刻了个‘高’。过两年自己读到《象》，系辞里说：不事王侯，志可则也。
见子高默不作声，陈倩的声音急的犹如风刮沙子般的生冷僵硬：“不是真的因为大哥想要你推我到高处，不是，也不是为了让你功成名就立下什么赫赫战功，功名利禄不值得，位高权重也不值得，大哥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因为。。。”
子高忽的抬起了眼睛凝视着陈倩，脱口而出：“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陈倩的心底猛的被击中，内心如同火山爆发一样溢撒出流火的热浆，裹挟着热血冲上脑门，眼睛里全都是水汽，如果不强忍着，就要化成眼泪滴下来。
他看着子高，这条年轻的生命因为陪在自己身边抛弃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狂傲和自由，把一身才华全都化成克制，连此刻已经溃堤般涌在眼中的晶莹水花也都被牢牢的框在眼眶里，连一星都不肯掉落。
这还是那年桃叶渡上骨子里流淌着傲气的俊美少年，依旧带着不食烟火的平静和心存良善的铁骨，只是甘愿陪着自己分担了肩上的家国责任，这一切背负，这一切沙场搏命，都与建功立业无关，都与富贵荣华无关。
自己误会他了。陈倩心疼的手指发麻，战火不熄征伐半生，知己就在眼前，而自己却可耻的有一秒差点看低了这颗真心。
陈倩的眼睛湿润了，那一刻他心疼子高的隐忍、委屈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他知道包裹在自己心脏外面那层坚硬的铠甲已经碎了凌乱，柔软的一团血肉正在强烈的跳动，砰砰、砰砰。
这种跳动来的太过慌乱，他忘情的举起手想要擦掉子高眼里的泪水，可是忽然跳出来的理智叫停了手上的动作，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有些不知所措，只听着两人心跳的声音。
“报！”
“进来。”
“禀报督军，韩公子俘虏回来的人质已经醒了，正在屋里大闹，要求面见督军。”副将上前禀告。
“哦？才醒啊？”陈倩和子高轻松口气相视一笑，问他：“你逮的这人什么来头？”
“说是主将，姓韦，没报过名号，不知底细。”子高摇头答道，说完就拾屐下地，穿好褂襦，陪陈倩走进厅堂。
“既然他醒了，那我就走一趟，叫上蒋元举陈明义，他们认识的人多。”陈倩踏步出门，子高像往常一样拿起护剑跟着，几名闻讯赶来的参领也跟在后面，众人跟着进到关押着韦翙的正堂。
刚一进堂，向来谨慎持重的蒋元举就大笑着揖一礼：“哈哈哈哈，哎呀，委屈韦将军，韦将军受惊了。”
见众人诧异，蒋参军连忙介绍：“督军，这位就是韦子羽将军，义兴郡参直都尉，令兄就是信武将军、义兴太守韦德基。”
众人吃惊不小。
“哈哈哈，在下陈子华，见过韦世兄。”陈倩表面上彬彬有礼的寒暄，实则心里早已经乐的炸开了花，本以为子高逮了条大鱼，结果简直就是捉了条富贵蛟龙回来！
义兴太守韦载三代高门，祖父永昌严公韦叡曾任开府仪同三司，其父韦政曾任黄门侍郎，与自己的父亲同朝为官，叔父韦棱誉满京兆，是几代高才辈出的贵阀门族。韦载破侯景有大功，曾招抚猛将留异、陈宝应，是王僧辩手下水陆皆不可挡的重臣武将。没想到他的弟弟大意失荆州，被子高逮住还差点儿沉戢苏湖。
战乱年代众生艰难，兄弟同族亲情的牢靠更胜其他，只有至亲同宗互相扶持才能渡过这残酷的大争之世，陈倩深知其感，韦载对待韦翙，一定就像他对待亲弟弟陈顼、从弟陈昌，韦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见过陈世兄。”韦翙有些脸红和愤懑，讪讪的回礼。
“别再这里站着了，韦世兄如果身体无恙，咱们一起共进晚膳可好？”陈倩大手揽起韦翙，扶着他回前厅用膳，韦翙倒也豪爽，来者不拒。
此刻前厅已经布好饭菜酒肉，虽然军中没有莺歌燕舞，也有军士鼓缶伴奏嬉笑。
韦翙虽是俘虏可以被依礼奉在上座，诸将分列两旁，韩子高依旧拒绝宾位，坚守侍从之责坐在席外。
韦翙每喝一瓯酒都看几眼韩子高，他知道自己就是折在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叫蛮子的年轻将军手上，可是没想到这小将军竟然只是陈倩的近侍，内心震惊好奇，也有点儿不甘。
陈倩请子高上前介绍道：“这是我的兄弟韩子高，做我的近身护卫，很少为外界所识。”
“子高见过韦公子。”子高深施一礼，面部轮廓分明，目光如水，只是肩上还绑着伤带。
“哦，哼。”韦翙淡淡的回礼，心想，狡诈，看似人畜无害，竟连名字都是假的。
场面有点儿尴尬。
“韦世兄，今日有所冒犯，两军阵前顾念不周，还望体谅，请满饮此杯。”陈倩率先赔笑，举瓯敬酒。
众人陪敬。
厅外露天场上也喝的热闹，几名今日领了大功的新任伍长在外面举着酒杯，侧头侧脑的想进来，陈倩大手一挥请进。
“末等敬请督军饮酒。”
“兄弟们辛苦。”陈倩仰头而尽。
敬完酒这几人并没有告退， 而是都站着盯着韩子高憨憨的笑道：“末等斗胆，替帐外兄弟们请韩公子出来同庆。”
子高谦逊安静，很少说话，除了陈府家丁和陈军将士，外人最多只是认为陈倩有个长得好看的侍卫，并不多加关注，今遇长城几战下来，再也掩盖不住光芒，长城将士们爱他如过命兄弟，指令调配都唯他马首是瞻。
这帮呆兵，拿卢军医让子高少喝酒多休息的话当屁放了？陈倩张着嘴还没想好怎样拒绝，子高早就笑着一低头，将佩剑交给身后的侍卫，侧身跟着他们退了出去。
韦翙心里实在郁闷，几杯酒水下肚有些微醉，干脆借着醉意指着帐外载歌载酒的庆功士兵们问道：“陈世兄恕我冒犯，敢问陈世兄长城共有多少，守军？”
“哈哈哈哈，来来来，韦世兄厅外请，我带你看看。”陈倩正愁没法儿抛下宾客出去提醒围着子高敬酒的兵士们，这下可抓住了机会，起身一把抓住了韦翙的胳膊，诸将来不及拦阻就揽着肩膀出了厅门。
“看，就这些。”陈倩虎步停在韩子高边上，夺过了子高手中溢的满满的酒碗，爽朗的笑道：“陈子华敬各位不怕死的勇士，有你们在，长城一定得守。”
说完，一饮而尽。
“长城必守，督军英武！”
“必守长城，督军英明！”
干杯声欢呼声回荡在演武场，韦翙被呼声震到清醒，酒意全无。他清楚的看到，场上呼声虽高，可是全加起来不过七、八百人，哪里有杜龛军报里的几千守军？
陈子华，可谓是智勇多谋啊，身边这个温和安静的侍卫，更算是。。。
“陈世兄，我不服。”韦翙心中激起傲气，快人快语。
“韦世兄有何不服？”陈倩笑着看向他。
“世兄派侍卫使诈虏我，诱使我轻敌在先，也算是兵行奸诈趁人之危，君子不齿。”韦翙赌气的说道。自打醒来他就在想，要不是他轻信了蛮子柔顺的外表，或者要不是他身上穿着的铠甲太过沉重，自己也不会落得沉水被俘的局面。
“韦世兄想要如何？”
“再比过。”
“好啊，怎么比？在下愿意舍命陪君子。”陈倩哈哈大笑。
“我不和世兄比，我要和世兄的韩侍卫比。”
“啊？”陈倩一愣，想到要大局为重，只得犹豫的问道：“世兄要比什么？胜败如何收场，在下要请世兄明示才定决定。”
“战场杀伐，文比武比，不管怎么比，都点到为止，我若赢了，放我走，我若输了，甘拜下风。怎样？”韦翙是性情中人，岁数比陈倩稍小，因为自小就才华横溢受到众人追捧，又加上被哥哥保护的十分周全，保有更多的傲气和直率的秉性。
“。。。”陈倩和诸将有些犹豫，大敌当前，这可不是儿戏。
“子高愿意一试。”韩子高酒提英雄色，欣然应战。
“好，今夜不醉不归。喝！”陈倩答应了。
“干。”
“干。”
韦翙心里摩拳擦掌有了希望，此时忘了自己是阶下囚，稳坐上宾，敬酒来者不拒，喝了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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